我的小先生
P.1 文字對照
昨天，我們副隊長公佈了「小先生」的國語與識字教學辦法，也分配了某一個老學生應屬於那一個小先生。
就這樣，每一個不識字的與不會講國語的都被分配有小先生，從此大家可以利用休息時間ㄅㄆㄇ了，非常有趣。
在哈哈笑聲中，引出我一個很甜蜜、又傷心的回憶來了。
這一次編班，因為時間關係，我沒有再當老學生的機會了，但對於小先生的教學辦法，倒覺得非常有意思。
可愛的小先生，我也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小先生。
我的小先生當時七歲，小學一年級，是我的次女。
我們的小先生教得很好，我同我的太太兩個老學生，的確也很認真的學，很聽我們小先生的教示。從ㄅㄆㄇ開始，學到日常用語------如洗臉、洗手、吃飯、上學去……等這一類的日常用語。
我們的課堂是寫字間、廚房、洗臉室、餐桌旁，上課時間沒有硬性規定。
中午她從學校回來，就到寫字間看我說:
「爸爸，吃飯。」
我到餐室坐下，她就說:
「吃飯前要洗手。」
我們到洗臉室時，她又說:
「用肥皂洗手。」
回餐桌坐下時，她拿筷子說:
「左手拿碗，右手拿筷子。」
又說:
「這是青菜。」
「這是魚。」
「這是豬肉。」
中飯吃過了之後，我就回到寫字間看書。
不管看完沒看完，我們的小先生吃完飯就跟進來，她不喊立正，也不叫我行禮，爬
就這樣，每一個不識字的與不會講國語的都被分配有小先生，從此大家可以利用休息時間ㄅㄆㄇ了，非常有趣。
在哈哈笑聲中，引出我一個很甜蜜、又傷心的回憶來了。
這一次編班，因為時間關係，我沒有再當老學生的機會了，但對於小先生的教學辦法，倒覺得非常有意思。
可愛的小先生，我也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小先生。
我的小先生當時七歲，小學一年級，是我的次女。
我們的小先生教得很好，我同我的太太兩個老學生，的確也很認真的學，很聽我們小先生的教示。從ㄅㄆㄇ開始，學到日常用語------如洗臉、洗手、吃飯、上學去……等這一類的日常用語。
我們的課堂是寫字間、廚房、洗臉室、餐桌旁，上課時間沒有硬性規定。
中午她從學校回來，就到寫字間看我說:
「爸爸，吃飯。」
我到餐室坐下，她就說:
「吃飯前要洗手。」
我們到洗臉室時，她又說:
「用肥皂洗手。」
回餐桌坐下時，她拿筷子說:
「左手拿碗，右手拿筷子。」
又說:
「這是青菜。」
「這是魚。」
「這是豬肉。」
中飯吃過了之後，我就回到寫字間看書。
不管看完沒看完，我們的小先生吃完飯就跟進來，她不喊立正，也不叫我行禮，爬
P.2 文字對照
上我的膝蓋上等我把她舒舒服服抱定了，ㄅㄆㄇ就開始了。
太太因要收拾碗筷之類，經常都來不及開課，也經常抱怨課開得太早。 不過我們小先生總不厭其煩地，從頭再來一次ㄅㄆㄇ，又要我們老學生跟着ㄅㄆㄇ------如此，我們兩個老學生都可以並駕齊驅。不但是並駕齊驅，我們小先生總是把她媽媽的成績評得比我高一等，說是我的口舌太笨。
說實在的，我也一直不敢怪我們小先生在教學與評分上有所偏袒，有所不公。事實確是如此，我只怪自己的嘴吧太笨了。太太因為喜歡講話，吱吱呱呱地整天忙，所以學習語言的才能確實比我強得多了。如ㄓㄔㄕ與ㄗㄘㄙ的分別，我一直是搞不清楚的。 在學日常用譆的中間，有時候找就寫些諺語、童謠之類請教小先生，也常拿我作的歌謠請她唸給我聽。
我們的小先生對這些教材倒是頂有興趣，是很歡迎的。譬如月光光，秀才郎，譬如正月正，聽炮聲------她唸起來真好聽。
有時候，碰到了她不認識的字，就翻翻字典，ㄆ…ㄤ…ㄆㄤ。ㄆㄤ、ㄆㄤˊ、ㄆㄤˇ、ㄆㄤˋ------像媽媽的叫胖!
這樣逗得大家大笑一場，笑完了課還是要繼續進行。
小先生教得津津有味，老學生也未曾感到厭煩。
在唸歌謠的時候，唸得高興時，找們小先生就站起來指揮，要老學生們來一次大合唱;興緻來了，小先生就從我的漆蓋上溜下去，在八疊大的起居間開始跳她的舞。
這時候，老學生免不了就要鼓掌來給她捧捧場。
在經過一段時間之後，我計劃寫些很短很短的故事來請教小先生，也想寫一些童話劇來讓兒女們表演，而我們老學生當觀眾。再進一步，我們老學生也可以客串一下磨練口舌。 要是這個計劃沒受到阻礙而能繼續的話，儘管我的口舌再笨，學語言的才能再低，我說國語的能力總不致像今天這樣，滴滴答答道不出來吧。
叫人傷心的是，我們這一堂課開始了沒多久就被打斷了。有一天中飯後我正在寫字間寫東西，等待我們小先生吃完飯來上課的時候，門被打開了，闖進了幾位不速之客，把我們夫妻與五歲三女請上「烏頭仔」駛走了。
這一天，我們小先生從學校回來晚一點，客人來的時候，她飯才吃了一半。我們要離開時候，我叫她在家裡等，說姊姊哥哥們下課就會回來時，看到她飯都不吃了，部把一滴一滴的眼淚滴在飯碗上，偶而抬頭看我們一下，什麼都不說。
太太因要收拾碗筷之類，經常都來不及開課，也經常抱怨課開得太早。 不過我們小先生總不厭其煩地，從頭再來一次ㄅㄆㄇ，又要我們老學生跟着ㄅㄆㄇ------如此，我們兩個老學生都可以並駕齊驅。不但是並駕齊驅，我們小先生總是把她媽媽的成績評得比我高一等，說是我的口舌太笨。
說實在的，我也一直不敢怪我們小先生在教學與評分上有所偏袒，有所不公。事實確是如此，我只怪自己的嘴吧太笨了。太太因為喜歡講話，吱吱呱呱地整天忙，所以學習語言的才能確實比我強得多了。如ㄓㄔㄕ與ㄗㄘㄙ的分別，我一直是搞不清楚的。 在學日常用譆的中間，有時候找就寫些諺語、童謠之類請教小先生，也常拿我作的歌謠請她唸給我聽。
我們的小先生對這些教材倒是頂有興趣，是很歡迎的。譬如月光光，秀才郎，譬如正月正，聽炮聲------她唸起來真好聽。
有時候，碰到了她不認識的字，就翻翻字典，ㄆ…ㄤ…ㄆㄤ。ㄆㄤ、ㄆㄤˊ、ㄆㄤˇ、ㄆㄤˋ------像媽媽的叫胖!
這樣逗得大家大笑一場，笑完了課還是要繼續進行。
小先生教得津津有味，老學生也未曾感到厭煩。
在唸歌謠的時候，唸得高興時，找們小先生就站起來指揮，要老學生們來一次大合唱;興緻來了，小先生就從我的漆蓋上溜下去，在八疊大的起居間開始跳她的舞。
這時候，老學生免不了就要鼓掌來給她捧捧場。
在經過一段時間之後，我計劃寫些很短很短的故事來請教小先生，也想寫一些童話劇來讓兒女們表演，而我們老學生當觀眾。再進一步，我們老學生也可以客串一下磨練口舌。 要是這個計劃沒受到阻礙而能繼續的話，儘管我的口舌再笨，學語言的才能再低，我說國語的能力總不致像今天這樣，滴滴答答道不出來吧。
叫人傷心的是，我們這一堂課開始了沒多久就被打斷了。有一天中飯後我正在寫字間寫東西，等待我們小先生吃完飯來上課的時候，門被打開了，闖進了幾位不速之客，把我們夫妻與五歲三女請上「烏頭仔」駛走了。
這一天，我們小先生從學校回來晚一點，客人來的時候，她飯才吃了一半。我們要離開時候，我叫她在家裡等，說姊姊哥哥們下課就會回來時，看到她飯都不吃了，部把一滴一滴的眼淚滴在飯碗上，偶而抬頭看我們一下，什麼都不說。
P.3 文字對照
坐在車上臨走的時候，我很想叫她勉強把那碗泡了眼淚的飯吃下去，吃得飽飽的才好，但不待我開口「嘟嘟」一聲「烏頭仔」開走了。
既沒有人可以把我的意思傳給我們小先生，也沒有電話可以打得通，因此，她那一碗泡了眼淚擺在眼前的飯就一直刻印在我的腦裡，很久很久忘不了它。 值得慶幸的是，我們小先生在這漫長的七年間都未曾灰心過，也未曾放棄了她的志趣，把小學、初中唸完，已於去年考進了中師，來信說:他高興當一個小學教員，在兒童的一顰一笑之間去找回自己空白的童年。
她又說:在她要到中師去報到之前的一段時間，她又當了一段時間的小先生，賺了一點錢寄給我零用。但她並沒有告訴我她這一段時間教的老學生是誰。 不過，我可以想像，在她寫這一封信的時候，她一定正在思念我們那一堂沒有上完的課，與離別了那麼久沒見面，而且還不知再多久才能見面的老學生。 看過她的信之後，我立刻寫信告訴她說:我正在找時間寫些歌謠、故事、劇本之類、以備有一天團聚時再來繼續我們那一堂沒上完的課------雖然中斷了這麼久，至今還叫我嚮往的那一堂課。
她表示同感的信很快就來了。
我把我們孩童時在書房裡背那些「天地玄黃，日月糊塗」背得一塌糊塗時的情形，與我們夫妻眼我們小先生學國語的那一段時間比較了之後，殊覺得我們的小先生真是好先生。
------<羊頭集>(臺北:輝煌出版社，一九七六年)
既沒有人可以把我的意思傳給我們小先生，也沒有電話可以打得通，因此，她那一碗泡了眼淚擺在眼前的飯就一直刻印在我的腦裡，很久很久忘不了它。 值得慶幸的是，我們小先生在這漫長的七年間都未曾灰心過，也未曾放棄了她的志趣，把小學、初中唸完，已於去年考進了中師，來信說:他高興當一個小學教員，在兒童的一顰一笑之間去找回自己空白的童年。
她又說:在她要到中師去報到之前的一段時間，她又當了一段時間的小先生，賺了一點錢寄給我零用。但她並沒有告訴我她這一段時間教的老學生是誰。 不過，我可以想像，在她寫這一封信的時候，她一定正在思念我們那一堂沒有上完的課，與離別了那麼久沒見面，而且還不知再多久才能見面的老學生。 看過她的信之後，我立刻寫信告訴她說:我正在找時間寫些歌謠、故事、劇本之類、以備有一天團聚時再來繼續我們那一堂沒上完的課------雖然中斷了這麼久，至今還叫我嚮往的那一堂課。
她表示同感的信很快就來了。
我把我們孩童時在書房裡背那些「天地玄黃，日月糊塗」背得一塌糊塗時的情形，與我們夫妻眼我們小先生學國語的那一段時間比較了之後，殊覺得我們的小先生真是好先生。
------<羊頭集>(臺北:輝煌出版社，一九七六年)
註(1) 手稿有二:
1.新生筆記簿(二)上之初稿。
2.新生筆記簿(三)上之謄寫稿，題目下面註明:壁報一月末。
註(2) 發表的版本有五:
1.<新生活>壁報(一九五六年一月)。
2.<羊頭集>(臺北:輝煌出版社，一九七六年)。
3.<臺灣日報>(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七日)。
4.<羊頭集>(臺北:民眾日報出版社，一九七九年)。
5.<壓不扁的玫瑰>(臺北:前衛出版社，一九八五年)。
註(3) <羊頭集>「輝煌」版，為楊逵生前所發表，與手稿僅有少數用字之差異，<全集>採用<羊頭集>「輝煌」版。
1.新生筆記簿(二)上之初稿。
2.新生筆記簿(三)上之謄寫稿，題目下面註明:壁報一月末。
註(2) 發表的版本有五:
1.<新生活>壁報(一九五六年一月)。
2.<羊頭集>(臺北:輝煌出版社，一九七六年)。
3.<臺灣日報>(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七日)。
4.<羊頭集>(臺北:民眾日報出版社，一九七九年)。
5.<壓不扁的玫瑰>(臺北:前衛出版社，一九八五年)。
註(3) <羊頭集>「輝煌」版，為楊逵生前所發表，與手稿僅有少數用字之差異，<全集>採用<羊頭集>「輝煌」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