蕃仔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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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子書|蕃仔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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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間休息的汽笛聲雖然響了,然而卻不見騷動。 TW鐵工廠員工們的臉,好比冬天基隆的天氣般地陰霾。 整個工廠的員工都像是洩了氣的杯底啤酒,失去知覺般地,只是茫茫然。中午的飯盒,吃起來一臉苦楚的模樣,像是嚼食砂礫般地難以下嚥。連平日吃飯時一定出現的淫猥之談也聽不到了,講古的一羣也只剩三三兩兩,講故事的人,今天也不見蹤影。 平常因厭惡講古而逃到廁所裏的人,大家一定吵嚷著,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有如抓小貓般,揪著他們的耳朵出來;但是,今天無論是誰都像忘了似的,緊繃著臉。 從幾個月前發生的XXXXX傳單事件以來,為了員工們的福利,公司特別熱衷於獎勵網球及象棋俱樂部,或是其他各種比賽。昨天為止這些活動還非常盛行,然而今天的午間休息裏,卻連一個人影也看不見。網球場上,鴿子悠閒地嬉戲著,往常象棋俱樂部裏傳來的「邦──」打出象棋的聲響,與「將軍!」的吶喊聲,還有作壁上觀者的嘈雜,如今都被蚊子「嗡─嗡─」的聲響與橫臥着的大男人的歎息取代了。此刻,棋盤原封不動地置於角落上,誰也不想要去碰它。在南國,這夏日炎炎的正午裏,誰也不想去打開窗戶,滿頭大汗地橫臥著,汗水從額頭流到鬢角,從耳邊流到頸子上,但是誰也不想要擦拭它,大家像是長年累積的疲勞一時湧到似地,癱瘓了下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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動工的汽笛響了,可是誰也沒有對午間休息存有絲毫的眷念,當然也並非很樂意地去上工。大夥陸續地有如被趕入屠宰場內待宰的羔羊般,心不在焉地向前移動。 車床部門的明達也不能擺脫這般沈悶的氣氛。
他是網球選球,曾在比賽中把xx鐵路工廠打得落花流水,表現了TW鐵工廠的神氣,難怪他酷愛網球,平常只需二分鐘就把便當吃光,拿著球拍得意揚揚地出現在球場上。但是,今天中午的便當卻也沒吃,就坐在工廠的屋簷下,靠在工廠的牆壁上閉著眼睛,陷入在沈思中。雖然聽到到動工的汽笛聲,卻連眼晴也沒睜開,到了大家魚貫走入工廠的腳步聲聽不到時,才大嘆一口氣站了起來,完全不像運動家似的,踱著慢騰騰的腳步走向自己的工作崗位。 把傳動帶掛上旋轉盤時,他露出如作夢般空洞的眼神。「嘎──」一聲掛上傳動帶的機械開始轉動時,他吃驚地跳了起來。
先前只有三十八個臺灣員工被解雇時,這種氣氛持續了幾天。那時,少數的日本員工就像凱旋的戰士,比平常更喧囂地使網球場及象棋俱樂部熱鬧起來。然而,這一次,據昨天的發表,日本員工也和臺灣員工一樣被宣告半失業。因此大家像被彈弓打中的鴿子般地愣住了。 在最佳的情況下,日本員工一天可拿二圓薪餉,台灣員工一圓三角,最差的時候,日本人七角,臺灣人三角。可是對於一直到目前偶而以打夜工來彌補,却仍常感不足家計的他們來說,昨日發表的從下個月一日開始,每個禮拜的星期日、星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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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四公休的消息,的確是使他們惶恐的。因為如果連夜班也做不成的話,全體員工的收入就要減少三分之一。對於他們的生活是一大恐慌,直接關係到吃飯問題,在靠着雙親吃飯的少年員工裡,有人因訂做了鞋子而發愁,有人雖苦於工作服已破爛不堪,倒也還算樂天。但也有人哭了,因為向來扶養他們的雙親們吩咐說:「給你鍋子和碗,靠自己吃飯去吧!」為了雙親要疼愛子女,子女也要孝順雙親,就不得不相擁在一起挨餓。
「嘎──」一聲裝上皮帶時,明達嚇了一跳,但是機器的節奏一恢復平常,他就又繼續著昨夜的夢。他想要是妻子馬上打掉孩子,早點再去當蕃仔雞(日本人的下女)該多好。但馬上又覺得孩子可憐而於心不忍。明達將平素毫不費力就提上來的車輪,要安裝到旋轉盤上,卻幾次都掉落下來。他的手顫抖著,始終無法順利地把車輪安裝到旋盤臺上。最後搞得黝黑的髒臉上,由額角冒出的汗水經眉毛流入眼睛裏,所以他不得不用膝蓋來支撐著車輪。就在這時,「阿兄!不好了!」弟弟的聲音傳入耳朵,所以他就把車輪放了下來,邊大大地吐着氣回過頭來看。弟弟扯著他的衣角,反覆地嚷:「不好了!阿兄!」他用纏在脖子上的烏黑毛巾抹著臉,一邊被弟弟拖著問道:「怎麼啦!」
「阿嫂上吊了!哇~」
十二歲的弟弟哭叫了起來。明達一聽,連機器也忘了關,把抓著他衣擺的弟弟甩開,奔了出去。他不顧在後面哇哇地啼哭着追趕過來的弟弟。他一面奔跑一面一面「啊─啊─」地喘息著。他被自疚的意念所驅使,想哭,卻哭不出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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卻哭不出來。他衷心感到若能救活她,就得儘力拯救她。不,說要救活,其實心情並不是那麼簡單。讓愛妻尋死的他,就像自己的半個身子被砍掉似的心痛。他要阻止那悲劇。心急得像將要溺斃的人似地,他不顧看門的守衛,飛也似的往回家的路上狂奔。
明達的妻子──素珠是蕃仔雞,所謂蕃仔雞就是日本人的下女。她十三歲開始受雇,今年十八已工作了五年。她與明達在一起,是去年的事,那也是在臺灣的勞工中非常少有的結婚形式。據說是素珠與餅店的老闆一起看明達他們的網球比賽,而迷上他那種英姿的。 一個禮拜後,她就成了明達的妻子。當然,這當中有著各種通俗戀愛小說裏所能看到的戀愛場面,據她說是從電影上學來的,所以,與其讓我拙劣地描繪,不如讓諸位去想像在電影上看過的戀愛鏡頭,比較直截了當,也正確吧。
在這裡必須一提的是,她跟明達結婚時,已有一個月不見月事啦。
他們結婚後,她也和往常一樣地,在那家餅店工作,她老是說要辭掉工作,但是明達卻一直要求她再忍耐一段時間。明達要跟她結婚時,必須付給素珠雙親三百元聘金。如此龐大的數目,說什麼也湊不上來,所以只先付了一百塊,爾後的二百塊,說定按月付給,因此,素珠不工作的話,就無法按月繳付聘金。所以,素珠不能辭去下女的工作,常藉故身體不舒服而不去餅店。但是每一告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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餅店的小伙計就來轉達老板的命令:說是老板有事,即使傍晚才來無所謂,要露一下臉。因為被威脅着如不聽從餅店老板的話,就要暴露一切;所以雖然心不甘情不願,素珠也就在吃過晚飯後出現在餅店裏。在一小時後就讓她回去,但是老是筋疲力盡,沒精打采。而回到家裏,明達在的時候,就以非常痛苦般的笑臉陪着他,假如碰到明達上夜班尚未回來的時候,就老是逕自進入房裏,隨著長長的歎息!叭──地撲身竹床上。「別模仿那跳水自殺的樣子吧!」每次都被隔壁的老伯斥責,但是她一點也聽不到。
這樣的時候,明達上完夜工後,即使在九點或十點,偶而過十二點左右回來,她仍舊睜著哭乾了的淚眼,恍恍惚惚地沒有一點睡意地橫躺在那兒。
「怎麼啦──」
儘管問了幾次,她依然發楞著,旣不回過頭來看,也不想動一下。
明達忘了勞累也忘了脫工作服,抱起她,把嘴唇壓上去,然後牽強地笑著說:
「如果工作真是那麼苦,請再忍耐一個月吧!這麼一來,剩下的就讓我來想辦法吧!好嗎?……」
所謂剩下的,當然說的是聘金的不足數。之後,用烏黑的毛巾拭去素珠的淚水,再一度吻她,邊站起來邊笑:
「哈──哈──哈」誰都可以聽出是空虛的笑聲。
笑聲。旣然啃了一點關於機械的自然科學,反而不能對未來抱任何希望,不能懷抱烏有的夢想,他承受的壓力越來越沉重,如果不這樣吐出憋在心胸的氣,實在沒法子再忍耐下去了。然後遽然想起似的,邊脫着工作服,又來到素珠身邊,撫摸著鼓起的肚皮,一面窺視著她的臉,邊笑著說:「不要緊吧?再一個月……哈──哈──哈──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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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到丈夫運動家般愚直的樣子,素珠雖因自責而痛心,一方面卻也往好處想,惟有頹然地嗔笑著說:「可是危險哪──」
在約定好的一個月即將到來的三天前,也就是昨天晚上的事。明達在工場被宣告即將半失業而垂頭喪氣回來。他不知道該不該對素珠提起,正為此苦惱著,想起自己半失業,加上妻子照約定在三天後就辭去餅店的工作,說什麼也不是件簡單的問題,所以他橫躺在竹床上「吁──吁──」地嘆息著,沈思起來。
九點左右,素珠回來了,她在進門前,佇立了一會兒,「呸──呸──」地吐過唾液後,以袖口在嘴唇上亂揩一陣──再三天就可擺脫那蕃仔了──這麼一想,在悲戚之餘,卻有一絲喜悅湧上心頭,但一想起憨直的丈夫把那不久即將出世的混血兒,一直認為是自己的孩子時,就深深地感到苦不堪言。
迫不得已的呀,硬是被逼迫的呀!……誰願意去幹下女呢!……從此能夠正當地活下去就行了……
她這樣自我辯護,懷着更生的意念,硬是壓抑心痛,進入了房間內。 進入了房間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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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聽到腳步聲,明達一躍而起,抱住素珠,心事重重發愣着的素珠「唉呀──」地驚叫了起來,一看到是明達,就瞪了他一眼!
「喲──討厭!嚇我一跳!」
「你看──這麼撲通撲通地跳著呢!」說着把明達的手拉到自己的胸脯上。要是往常,明達就趁機抓住那酥軟股起的乳房:「哇──哈!哈哈──」揚起粗獷聲音笑著,但這時,素珠慵懶地一放手,他的手也吧地從胸脯上落了下來。
素珠感到跟平時大不相同,露出詫異的神色,邊凝視著他問:「怎麼回事?」
明達雙手無力地垂著,儘是低著頭答不上話來。
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」
素珠以雙手捧起他的頭問。
「告訴我好不好?我好擔心呢!好嗎?」
再三地追問着。事實上素珠有著許多的憂慮,惟恐跟餅店老板的關係被揭露出來,更擔心今後是否能擺脫得了。
「不好了呀!」明達無力地嘟喃著。
「什麼不好了?噯呀!什麼嘛?……」 素珠焦急地說。
「是工廠啊!從下個月開始,每個禮拜公休三天啊!目前加上打夜工,本來一個月賺四十圓的,今後可要變成十七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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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圓左右啦!」 明達不敢面對看素珠的臉,想低下頭,但因為被素珠的雙手按著,所以就閉著眼晴說話。 一聽到這裏,素珠把雙手從明達的臉龐移開,叭地撲身到床上。她如此狂暴地投身到床上,讓明達擔心她肚子裏的小孩會不會停止胎動,馬上用手試探了一下。 從那時起,一直到隔天早上,明達時常爬起來,或拭去素珠的淚水,或用手觸摸著那大肚子,之後,才鬆一口氣躺了下去,終於徹夜未眠。 終於到了要上班的時候。
「喂──不要擔心哪,總會想個好辦法的──放心好了!」 明達這般地安慰她,早飯也沒吃,連便當也沒帶,就到工廠去了,但是辦法可卻不容易想出來。午間休息時,也一直思索著這個問題。連手按在車床上做夢時也還是思索著,而一切的夢都被弟弟給喚醒了。
即使運動家的他跑到家附近時,也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呼地喘。 家裏門前圍滿着人。他不顧一切地從後面推開窺視家裡的人羣,也沒察覺到踏著了小孩的腳把他弄哭了,就衝了進去。他的房間門從裡面鎖起來,鄰居的人羣硬要撬開那扇門,而滿頭大汗地喧嚷著。明達的母親正一面謾罵著素珠把她的孫兒也一起帶走,一面不停地號淘大哭,但一看到明達回來,就分辯地說:『今早要叫她起床,她就說不舒服,讓她休息!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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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明達卻一點都不想聽似地,『走開!走開!』驅散人羣,咚咚地用腳蹬壞門戶衝了進去。連傷了腳,血流如注,他也沒有察覺,抱著懸在樑上的妻子,解開了繩子,把屍體移到床上去。妻子的身體已經變得僵冷了,咬著舌頭,白眼上翻的臉,好像就要撲向敵人的可怕神色。過了一會兒,倏然想起來似地,明達伸手那大肚子試探了一下。他坐在妻子的屍體邊,嗚──嗚──地有若小孩般地哭泣著,由於卻仔婆打手勢給屋外圍觀的人羣,傳達了這個情況,圍觀的人也都拿手壓住眼淚,有的甚至臉色泫然欲泣地逃回家去。賣春的腰仔也哭得弄壞了濃粧艷抹的臉蛋啦。
註① 楊逵手稿資料中有〈蕃仔雞〉之中文譯稿,譯者為蕭寧,從未發表過。